2020美国总统大选,民主党党内初选最后大势抵定事由“老乔”对上“老桑”,但看起来拜登(Joe Biden)已经胜券在握。图为拜登与桑德斯(Bernie Sanders)因应新冠肺炎疫情,碰肘取代握手。 图/美联社
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一度拥挤的民主党战场上,经过每场辩论会及各州初选机制不断淘洗筛选,在“超级星期二”的大决战后,笃定剩下最具代表性的一对高龄组合:败部复活后来居上的77岁“老乔”——前副总统拜登(Joe Biden),对上78岁“老桑”——现任佛蒙特州参议员桑德斯(Bernie Sanders)。
眼见各州初选结果陆续底定,17日拜登接连拿下佛罗里达州、伊利诺州和亚历桑纳州,俨然胜券在握。拜登呼吁桑德斯要与他团结一致打倒川普,但桑德斯表示:这场初选他将奋战至最后一刻。
初选进入最后阶段,事后看来,其他候选人仿佛都只是陪衬的角色。拜登与桑德斯的对决,正好反映这次初选的本质:民主党“建制派”与“进步派”的路线之争。而令人不意外的是,攸关总统大位及国会期中选举的成绩,民主党为了扳倒团结一气的共和党,必须与现实妥协,选择拜登这张安全牌。走温和路线的拜登在右派眼中,虽左但还不至于太左;在左派看来,虽右却又不会太右。至于桑德斯虽然有众多死忠粉丝追随,打着革命旗帜叱吒一番风云,面对不惜一切代价只想扳倒川普的民主党主流选民,终究只能徒呼负负。
许多人将桑德斯2016年与2020年的初选失利,归因于他高举过份鲜明的社会主义旗号。然而,自称是社会主义者的桑德斯,他的政治立场是否真是多数美国人心中所认定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在美国为何始终是票房毒药?桑德斯以社会主义为名所卷起的选战风云,对于民主党与美国政治的未来,又将带来什么影响?
“为了人民,3月1日市长票投桑德斯!”桑德斯惯以煽动性的口吻诉诸“人民”,图为1983年,桑德斯竞选连任佛蒙特州的伯灵顿(Burlington)市长,支持者上街拉票。 图/美联社
社会主义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衍生许多思想流派,从改良式到革命式的实践理路不一而足,很难用一套有限的定义来概括。基本上,典型的“社会主义”(socialism)反对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否定市场经济、反对私有财产制,主张生产工具公有制。容易与社会主义溷淆的是“社会民主主义”(social democracy),支持在自由民主政治与资本主义经济的前提下,政府应该积极介入经济与社会事务,为人民创造更多福祉,甚至建立“福利国家”(welfare state)。
至于桑德斯用来自称的“民主社会主义”(democratic socialism),则是现代另一波融合民主宪政与社会主义的尝试,起源于社会民主主义在西欧成为执政主流、逐渐拥抱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的经济思想之后,部分左派人士另起炉灶、用来作为区隔的自称。
然而在美国,基于历史因素,“社会主义”是个说不清楚、极容易被误解的词。社会主义所诞生的19世纪欧洲是革命遍地开花的年代,但同时代美国则正要进入内战后的镀金世代(Gilded Age)繁华期,这使得社会主义在新大陆与原生地的脉络脱钩。社会主义在美国发轫的初衷并不在于推翻体制,而是诉求体制应该为更广大的人民服务。
社会主义所诞生的19世纪欧洲是革命遍地开花的年代,但同时代美国则正要进入内战后的镀金世代(Gilded Age)繁华期,这使得社会主义在新大陆与原生地的脉络脱钩。图为1889年美国讽刺漫画《参议院的老板们》(The Bosses of the Senate),嘲讽参议院被垄断国家各大金库的大佬把持。 图/维基共享
20世纪初兴起的社会主义运动,赋予工人阶级更多权力,也成功造就美国蓬勃的工会体系,至今运作不坠。然而社会主义者企图大举从政、甚至多次参选总统却都无功而返,主要原因是,政策主张倾向大政府的民主党,当时权力操纵在地方派系的党务机器手中,而且当时政坛种族主义的主流思维也与社会主义者的思想不符。
1929年开始的经济大恐慌是反思资本主义的高潮,许多国家因而走上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但小罗斯福总统以中产阶级色彩包装推行他的新政,策略性地将社会主义边缘化。后来反越战、民权运动相继兴起,虽然都得力于左翼思想,却也让社会主义在冷战因素以及议题多元化的稀释之下,被收编入主流政治的自由派旗下。直到2008年金融海啸之后,世界经济不稳定、社会秩序加速崩解、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加上桑德斯于2016年、2020年两次投入总统大选,才让社会主义重回主流政治。
除了历史因素外,社会主义在美国始终无法壮大的一大原因是,传统左翼思想以愤怒、暴力、阴郁表现普罗阶级(proletariat)的性格气质,政治实践走向集权、反民主,这些都与推崇理性、宽容、乐观,以个人主义为本位的美国精神迥不相侔。独立宣言列举人生而平等、不可剥夺的三大权利:
生命、自由、追求幸福(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注意:是“追求”幸福,而非幸福本身)
都揭示“有限政府”与“个人自食其力”的哲学,而非依赖大政府施予恩惠。
1929年开始的经济大恐慌是反思资本主义的高潮,许多国家因而走上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但小罗斯福总统以中产阶级色彩包装推行他的新政,策略性地将社会主义边缘化。 图/美联社
直到2008年金融海啸之后,世界经济不稳定、社会秩序加速崩解、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加上桑德斯于2016年、2020年两次投入总统大选,才让社会主义重回主流政治。 图/法新社
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美国建国伊始就快速形成稳定的两党制,不利于非主流的小党生存,政治也不容易走向极端。此外,不失时机的政治打压,如二战时期《史密斯法案》(Smith Act)与1959年代的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严重打击左翼势力发展,社会主义思想只能栖身在边缘化的政治团体与民间社团之中。
在民主党初选的主要参选人中,拜登、布塔朱吉(Peter Buttigieg)与彭博(Michael Bloomberg)被认为是传统温和的建制派;桑德斯与华伦(Elizabeth Warren)则是立场激进的进步派。
建制派从柯林顿以来,取法西欧社会民主主义、企图调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冲突的“第三条路”(the Third Way),他们有条件支持禁止非法移民入境、认为劳方与资方可以达成妥协、主张健保可以公民营并行,也赞同美国继续领导自由贸易的国际秩序。相对于此,激进派支持将非法移民“公民化”、认为劳工利益优先、主张由政府包办健保制度,反对自由贸易体制,也反对美国介入国际事务。
让桑德斯在激进派参选人中更显激进的原因是,从政半世纪以来,他一向不避讳自称为“社会主义者”,而且喜欢用“革命”描述自己的选战主轴,诉求拆解既有政治体制。然而,仔细检视桑德斯的政见:课征富人税、单一保险人制度的全民健保、公立大学免学费、免除学贷、积极立法对抗气候变迁的“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这些内容在现代政治光谱上并不算太激进,更谈不上社会主义——桑德斯从不曾主张废除私有财产制,或是以计划经济取代市场经济。
布塔朱吉(Peter Buttigieg)与拜登一样,同被认为是传统温和的建制派。 图/路透社
桑德斯一向不避讳自称为“社会主义者”,而且喜欢用“革命”描述自己的选战主轴,诉求拆解既有政治体制。然而,仔细检视桑德斯的政见,在现代政治光谱上其实并不算太激进,更谈不上社会主义。
桑德斯曾在演说中,解释他的“社会主义”是“民主社会主义”,并进一步阐释为“不具威胁性的平等主义”(unthreatening egalitarianism),称呼它是“(罗斯福)新政的未竟之业”。他也引述杜鲁门的话说:社会主义就是社会安全、农作物保证价格、存款保障、自由的劳动力资源,以及所有能帮助全体人民的事物。桑德斯也曾解释,他是主张芬兰、丹麦那种“斯堪地那维亚式”的福利国家社会主义,而不是北韩、委内瑞拉、中国式的集权社会主义。
然而,受冷战的历史经验影响,大多数美国人对于社会主义的不良印象已经根深蒂固,尤其在保守派眼中,社会主义代表极权、暴政、贫穷,以及一切违反人性的相关事物。而桑德斯自1970年代从政以来,反战、颂扬左翼革命、反对美国与拉美右翼政权结盟,这些毫无“美国价值”的“黑历史”,更让保守派选民对他恨之入骨。共和党对付桑德斯的策略很简单:持续污名化社会主义,再用社会主义来污名化桑德斯。川普阵营某位经济顾问说得再直白不过:
新型冠状病毒不会击沉美国,社会主义才是美国最大的威胁。
在保守派眼中,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没有分别。
大多数美国人对于社会主义的不良印象已经根深蒂固,尤其在保守派眼中,社会主义代表极权、暴政、贫穷,以及一切违反人性的相关事物。图为美国左翼的“反法西斯运动”(Antifa)。 图/路透社
桑德斯曾解释,他是主张芬兰、丹麦那种“斯堪地那维亚式”的福利国家社会主义,而不是北韩、委内瑞拉、中国式的集权社会主义。
共和党的策略确实有效。2020年的今天,多数美国人依然对于社会主义抱持反感,2019年一份盖洛普(Gallup)民调显示,高达51%的美国人仍相信社会主义对美国是一件坏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同年度的调查也显示,55%的美国民众对于社会主义抱持负面看法,其中多数受访者认为主要的原因是:社会主义腐蚀人性,影响工作道德,增加人民对于政府的依赖。
然而,最不利于桑德斯选情的终究是自家人不相挺。民主党的主流势力对于桑德斯与他的社会主义旗号,显得比共和党人还要来得惊恐憷惕。不少忧心忡忡的党内人士公开呼吁,民主党必须跟社会主义划清界线,提名务实、非意识形态取向的候选人,否则形同把选举拱手让给川普。对于多数民主党人来说,选择拜登是团结,选择桑德斯则走向分裂。但也许令老自由派们最顾忌的是,他们深怕自己的党选出“川普的左翼翻版”。
显而易见,桑德斯最大的激进并不在于政策,而是民粹主义。与川普相同,桑德斯惯以煽动性的口吻诉诸“人民”,将广大“庶民”们所遭遇的一切政治、经济、社会问题,归因于上层“菁英”的阴谋,认为推翻既有体制才是真正的解方。假使小罗斯福在世,也许会赞同桑德斯的政见,但他深谙美国传统政治力量不可撼动,绝对不会自称“社会主义(者)”,也不会以“革命”来自我标榜。
对于多数民主党人来说,选择拜登是团结,选择桑德斯则走向分裂。但也许令老自由派们最顾忌的是,他们深怕自己的党选出“川普的左翼翻版”。
2020年民主党全国大会将在威斯康辛州的密尔沃基(Milwaukee)举行,届时会正式提名总统副总统候选人。在上个世纪,密尔沃基是美国唯一曾选出社会主义者担任市长的城市,而且高达3位。对于今年的民主党来说,选择从这里出发相当具有历史意义,但对照初选结果来看,却也带着几分讽刺意味。有趣的是,上个世纪恶名昭彰、白色恐怖的反共主义者麦卡锡(Joseph McCarthy),当年也是威斯康辛州选出的参议员。
拜桑德斯之赐,2020年成为社会主义在美国历史上最耀眼的时刻。他动员草根群众的力量打选战,让社会主义重回主流政治,甚至主宰全国版面。这场初选中,桑德斯所募得的小额政治献金高居民主党参选人之冠(他拒绝大企业的大笔捐赠),选举经费总额仅次于彭博与史迪尔(Tom Steyer)——这两位都是自掏腰包参选的亿万富豪。虽然无缘进入白宫,桑德斯这位史上任期最久的无党籍国会议员(在国会加入民主党团运作),已经成功掀起反体制的革命浪潮,撼动美国政治传统。
更重要的是,前后两次投入民主党总统初选,激进派教父桑德斯已经完成他的得意之作,他的旗号凝聚了民主党进步派、左派革命者与无政府主义者,这批以年轻人为主力的“桑粉”(Bernie Bros)已经大举进入体制内,威胁民主党传统建制派的权力地位。尤其是他的得意爱徒欧加修–寇蒂兹(Alexandria Ocasio-Cortez),身为史上最年轻的女性联邦众议员,俨然成为民主党新生代的政治标竿、进步派的明日之星。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桑德斯重塑美国价值的未竟之梦,就要在新兴世代的手上完成。
拜桑德斯之赐,2020年成为社会主义在美国历史上最耀眼的时刻。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桑德斯重塑美国价值的未竟之梦,就要在新兴世代的手上完成。图为桑德斯得意爱徒欧加修–寇蒂兹(AOC)与“桑粉”们。 图/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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