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面对医学已经无法挽救的患癌妻子,恋恋不舍的桂军民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把妻子留在了人世间,让她长眠于-196℃的液氮罐里,给她和自己创造一点重逢的希望,就好像她从没离开过一样。
我叫桂军民,今年51岁。
我的妻子展文莲与我同岁,因为罹患肺癌,她的生命暂停在49岁。舍不得她离开,我做了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选择——让她接受人体低温保存手术:心脏停跳后,她的躯体被冻在-196℃的液氮罐里,细胞得到“永生”。
我相信未来医学进步的那一天,她会再次醒来、复活。回望和她相伴的30多年,除了这个略显疯狂的选择,我觉得我们的故事是很平凡很平凡的。
这是1990年,我们刚结婚,在新疆她姑姑家拍的合影。
我们俩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我们的父母都是援疆知青,我和她从小在新疆建设兵团长大,上了初中后都在校队练体育,她先追的我,初三我们就恋爱了。
这张照片是初三那年,我们班同学春游时拍的合影,后排左一是我,前排左三是她。
那时候家里穷,连饭都吃不饱,我练田径又比较辛苦,她就总偷偷从家里给我带饭吃,或者偷家里的饭票,让我打饭吃。
每天上下学,她在前面骑自行车,我就在后面跟着跑,沉浸在爱情中的我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8公里的路每天跑下来,不觉得累。当时,我的眼睛里面只有她,从没看见过别人。
这是1985年,新疆29团中学排球队的合影,后排左四是她,左五是我。
高三那年,我考上了上海体育学院。她在新疆读完高一后,跟随父母回到了老家山东商河,高中毕业后,成了印刷厂的一名工人。
平常见不到面,我们只能靠写信维系感情,分开的几年,书信一直没断过。
这是刚到上海的那年元旦,我和师兄去隔壁大学参加新疆籍同学聚会。
1988 年,她的父母遭遇车祸,双双身故。19岁的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带着3个弟弟妹妹讨生活。
当时,他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只能等菜市场收摊时去弄些没人要的烂菜叶子。我去山东看到她的现状后,决定放弃学校提前为我分配的工作——毕业后去上海某高校当老师,我要去山东,陪伴照顾她。
这是1987年,她们一家人拍摄的最后一张全家福,后排左二是她。
为了让她安心,大学还没毕业,我们就悄悄结婚了,这张合影算是我们的结婚照。
毕业后,我来到商河这个小小的贫困县,在体校当了一名教练,那时是1991年。
我从没后悔过放弃留上海,我总觉得爱一个人,你就应该能接受吃点苦、受点罪,其实若是真爱,那也不算是苦,能跟她在一起,不就是最好的回报么。而且我当时对自己比较有信心,我觉得凭我的能力,到哪儿都没问题。
刚工作的时候,我们没有房子,只能借住在县招待所。这是夏天,她和小妹在阳台上吃西瓜,小妹从那时起就和我们同住,直到出嫁。
身为长女的她从小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但自从她父母去世后,我感觉她成熟地非常快。这么多年来,她不但将3个弟妹拉扯大,还张罗着,看他们成了家。
后来,她通过招考,成为国有银行的一名职员。
1992年,她的单位给我们分了两间破旧的红砖房,房子很小,一间也就10平米左右,一张床、一个五斗柜、一个茶几、再加上一个小沙发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具。
她弟弟当兵复员回来后,我们就4个人一起住。弟弟单独住一间,妹妹和我们住,晚上,我们在床边拉个帘子,妹妹就睡在沙发上。
这张照片是我给她拍的,那时我们刚搬到这里。
她一直是个讲究的人,我的印象里,那两间平房一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房间的边边角角都用心装饰过。
当时,我们俩的月工资加在一起只有170元,要养活4口人,手头特别拮据,但日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我对物质方面的要求不高,觉得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我们还年轻,只要好好干,以后有的是机会,挣钱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1992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但是因客观条件和时间精力所限,无奈之下,我们只能把刚满月的孩子留在新疆交给父母带。直到6岁,儿子才正式回到我们身边生活。
2002年,她所在的银行业务调整,要把她调到济南工作,那时她已经是储蓄所主任,而我也一路奋斗,做到了学校的副校长,不走的话马上可以提副局长。如果离开商河,我们都要从头开始。
这是她和儿子第一次去济南水上乐园游玩的照片,她觉得应该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这也促使她下决心去济南工作。
为了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我选择辞职,继续跟随她的脚步。
来到济南后,我去了一所体校做后勤工作。其实我不在意职位高低和各项福利的好坏,只是没法在一线干自己喜欢的事情让我有点遗憾。
之后我又换了个单位,离她上班的地方非常近,我们俩就每天一起上下班,晚上出去散步聊天,现在想来,那是过得最悠闲的一段日子。
这是饭后,我们去济南泉城广场散步。
这些年来,我跟她几乎没有什么合影,这张后来补拍的婚纱照,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合影之一,也是她盼望了好久的事。
我上大学时学校不允许结婚,否则会被开除,所以当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连酒席都没摆。条件慢慢好了之后,她就想把这些仪式感都补回来,但我是个讨厌照相的人,最后拗不过她才同意补拍。
现在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愧疚和遗憾。
2006年以后,家里的条件渐渐好了,我们还清了外债,在济南买了房。
每年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出去玩,一起看外面的世界。
最让她开心和满足的,应该是2013年8月底,我们一起去新疆玩了十几天。虽然生长在新疆,但她从来没在那里旅行过。那次,我带着单反相机给她拍了好多照片,相机是我送给她的45岁生日礼物,不过都是我给她拍,她喜欢臭美嘛。
她还和高中同学故地重游,回到了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
初中早就没了,我们的高中29团中学还在,只是教学楼已经废弃。崭新的校区在别处拔地而起,比我们那时候好太多了。
这些年,她一直是单位的运动健将,不但是所在银行的田径项目纪录保持者,还热衷参加篮球、排球比赛,家里不少锅碗瓢盆,甚至空调,都是她赢来的奖品,这是她参加省行系统运动会的留影。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2015年6月,一向热爱(电视剧)运动的她竟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只剩半年时间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找在国内国外当医生的同学咨询,但仍然是这个结果。
我开始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失去她......
确诊之后,她一直很乐观,我从没听她说过“我不行了”这样的丧气话。
2016年,她拖着病躯和小妹一起送外甥女去大学报到,因为化疗的缘故,她比之前胖了些。
外甥女从6岁开始就跟着我们一起生活,直到高中毕业。这些年,我们家的孩子没有断过,我外甥、我侄子、她外甥,都在我家吃住过。要不是她生病,她弟弟的孩子又接上茬了。
在我眼里,她是个没有自我的人,凡事都先想着别人。
她的病情进展很快,2016年12月,癌症转移到了脑部,知道痊愈无望,我将她转入临终关怀病房。
当时她的脑袋里长了3 个瘤子,大的有鸡蛋般大小,让她疼痛难忍。无奈之下,我要求医院为她实施开颅减压手术,希望能减轻她的痛苦。但她因为不想剃头拒绝动手术,我就哄她:“没事儿,我给你做着饭,你怕啥?营养给你供上,头发一阵儿就长出来了。”她这才同意手术。
这是术前,刚刚剃了光头的她,依然乐观坚强。
眼看着最心爱的人一天天变得衰弱,我感到绝望。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了人体低温保存的宣传,这就像是绝境中出现的一根救命稻草。我觉得有这个希望就要去争取,不管这个希望是多么渺茫。身边很多人都不理解我的选择,其实,我只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住。
之前,她提出死后要捐献自己的遗体。我想好了,如果低温保存手术失败,我们就捐献角膜;如果手术成功,就正常冷冻。
和人体冷冻机构谈妥以后,他们就开始介入,并且拍摄记录全过程。这是事后他们发给我的纪录片的截图。
那时,她虽然不能说话,但思维依然清晰,我告诉她这个病现在暂时治不好,但有个技术,可以让她先好好睡上很长时间,以后有可能再醒来,行不行,她点了点头,并使劲握住了我的手。
她住院那半年,我几乎一天24小时在医院陪她,用ipad给她放邓丽君的歌——这是她最爱听的。那段日子,她的病房里总是回荡着邓丽君的歌声。
这是2017年5月,我在病房拍下的视频,当时她已无法说话,但仍然尽全力通过转动眼球与我交流。
2017年5月8日凌晨,她陷入弥留状态,我用热毛巾给她擦了擦脸,亲吻了她一下,跟她说:“你走了,你睡吧。”
她的心脏停止跳动后,医生转了3圈,下不了手拔氧气管,我说我来做,儿子不忍心,“不要你做,我来做”。关氧气时他亲了亲妈妈。
晚上,酒量很好的儿子只喝了两小杯啤酒就大醉,坐在那儿拽都拽不起来。
她的心跳停止后,人体低温保存手术随即开始。
55个小时后,在她的身体被装入液氮罐长久低温保存前,我和儿子隔着保存库的玻璃,看了她最后一眼,只有十几秒的时间,我却松了一大口气:本以为冷冻后人会变得干瘪僵硬,但眼前的她一切如常,神情安详得就像睡着了,我恨不能用手摸一摸。
虽然做出这个选择,我照旧给她办了葬礼,买了墓地,但里面埋着的只有她的头发。儿子到现在也不认为他妈妈去世了,坚决不让立碑。
她的身体就存放在这个冷冻罐里,那是-196℃的极低温,时间的流逝,几乎不会再在她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尽管人体低温手术的合同上写明了“不承诺复生”,但至少给我留了一线希望。
我真希望她能在30年后醒过来,我觉得我能撑到那会儿;万一很久以后她才醒来也没关系,我也准备到时把自己冻起来,如果能一起复活,我还陪着她。
把她冻起来快2年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还保持着她在时的样子:墙上挂着她的写真,我们条件好一些后,她每年都要去拍一套,太爱臭美了;开关上贴着她买的装饰贴布,门后挂着她不知道从哪儿弄的粉色花环,她最喜欢这些小东西了,就像个小女孩一样。
只是,我们的卧室我再也没进去睡过。我也很少开车,恍惚间总觉得她是不是还在旁边的副驾上坐着,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以前,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事事都是她操心,我只负责做饭。
那时,我每天下班就进厨房开始烧菜做饭,然后等她和儿子回家。自她走后,我基本上不做饭了,做给谁吃啊,饿了就点外卖。
我之前总跟她开玩笑,谁先走,谁就是逃兵啊,我说我要当那个逃兵,让她难受着。可她先去休息了,睡着了,却把家里这摊一股脑全扔给我了,她跑那么快,把我和儿子扔这不管了。
平时,我的学生、外甥、外甥女都会抽空轮流过来陪我,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呆着。
工作日的晚上我尽量不回来住,就算回来也是立刻睡觉,周五下班我就回商河,去她小妹妹家住。
家里到处都弥漫着与她有关的回忆,所以我一直想把这房子租出去,结果租的房子都找好了,后来想想又舍不得,还是住在这儿吧。我现在最操心的事,就是把她留下的几盆花照料好。
家里这个放电脑的桌子,是我最常待的地方。
最近,我把她的照片都翻拍了一遍,并配上文字,等她醒来,就能看到——我最怕的不是她忘记我,而是怕她忘了自己。
除此之外,我也替她写电子版日记:一是记录每年世界上发生的大事,二是记录身边人发生的事,尤其是她最牵挂的儿子。前段时间,儿子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我去上海看了儿子,回来就告诉她——孩子有工作了,还养了一只猫,你放心吧。
这枚铂金戒指是我们2004年一起买的,也是她为了补回结婚时没有婚戒的遗憾。我喜欢上面刻着的英文字母的寓意——True love,真爱。十几年了,我一直戴着没摘下来过。
记得她躺在病床上时,我问过她:“你能陪我多长时间?”她说:“一辈子。”当时哪能知道一辈子这么短,就活了一半吧。
2年了,她近期的照片,我还是不敢看,但生活总归得继续的。
我现在经常跟人体冷冻机构的科研人员聊天,我相信,未来某一天,她会醒过来,也许那时她不记得我是谁了,但只要我们能再见面,我觉得我们一定还会再相爱。
桂军民/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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