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前,我进过几次工厂,做过流水线的工人,也当过大工厂的保安,算是名副其实的打工人。
在结束工厂工作的多年后,我看到台资某工厂跳楼事件,所有人都在批评这家工厂待遇与工作环境恶劣,我读了有关的所有新闻,心想这些报道者没见过世面,我理解那家台资工厂,也亲耳听过打工人议论过,那家工厂虽然环境严酷,但工资要比平常内地工厂高的多。前段时间,我看到有工厂扔身份证让工人在地上捡,这消息让许多没有进过工厂的人感到震惊,但在我看来很寻常,没什么好惊讶的。
而我在工厂的经历,远不止这些。
一
最初进入工厂工作是在2011年,那年春节刚过没多久,我就来到江苏某地找工作。从没进过工厂的我来到了某地新兴工业区,没有头绪的在工业区里乱逛。工业区很大,处处都很新,沿路人很少,稀稀落落的。每个工厂门前都贴着招人的广告,工资看上去都差不多,工作内容我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感觉都一样。我茫然着沿着工业区乱逛,没多久,就在路上遇到几个找工作的年轻人,他们几人相互也不认识,因为在工厂门口一起看广告,所以就混在一起(电视剧)了。
我与他们沿着工业区漫无目标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大部分工厂的招聘启事都看了,大家站在街口,汇总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信息。工资最高的是一家电器厂,需要在40度的高温中工作12小时,工资每月大概4000元,比寻常工作每月高1000元,月休两天;比较轻松的也是家电器厂,需要膝盖以下部位泡在水池里组装电器,工作时间仅有8小时,但工资只有2000多,招人数也很有限。其余的厂,大家比较下都差不多,12小时制,月休2天到4天,工资3000元。有个青年补了一句,厂内都说休息2天到4天,其实基本都是2天。
大家在街口讨论了一番,也没留电话,各自返回暂住的地方考虑该进哪个工厂。
没经验的我毫无头绪地在工厂区转了两天后,眼看口袋里的钱快完了,暂住在亲戚那,亲戚的脸色也开始不好看,于是我就随便找了离我最近的一家芯片厂工作。
二
这是一家为日本企业打磨手机某个芯片的家族企业,厂内芯片生产成功后,发往日本进行二次打磨生产,然后安装在手机内。工厂有三层,占地大约四五千平方,大约有二三百人。从老总到主管、办公室到食堂,但凡有点级别的职位,全被厂长安排了自家亲戚。工厂很缺人,面试也很简单,面试的人简单询问了几句,没有合同,连健康证也没要,就让我立即上班。
厂内工作时长是12小时,早八点到晚八点;工资押二付一,第三个月发第一个月工资,基本工资1200元,满勤奖加上加班费,月能拿到3000元。面试的主管是这么说的,但并没给工资单,后来我询问同事,工资具体怎么算,没一个人能说的明白。厂内每日管两顿工作餐,午间晚上一荤两素,所谓的荤菜,有时候是一点芹菜肉丝,有时候一个蒸鸡蛋里面放点肉末,也有时候是一个小鸡翅根带点汤,米饭需要自费,两毛钱一两。有年轻人向车间主管抱怨总是吃不饱,主管训斥他,吃不饱不会多买二两米饭么。
面试时承诺月休2到4天,但有同事表示,自己工作了40多天,只休息了一天。五一快到了,工厂们都要在节前两个月加班出产量,过节休息,避免付加班费。当然,这还是讲究点的工厂,还做点掩饰工作,有些工厂节日从没有加班费,也懒得去做表面工作——你敢去讨要加班费,它就把你定义为“刺头”,有一万个理由扣你的钱。
面试结束,我被领进厂房歪歪扭扭尽头的一间约二三百平方大小的格子里,里面摆着几台2米高的机器,一排四五个水龙头。房间尽头是两个长宽快一米的煤油池,机器发出一阵阵有规律的刺耳声音,屋内轰隆隆的响,站在机器附近,人与人大声喊也听不见彼此,屋内还飘着浓烈的煤油味和其他刺鼻的气味。面试后半小时,我就开始工作了,没有工作服,就发了个大褂子,上面沾满了水泥点。我站在煤油池前,负责弯腰把切割好的一两公分长宽的芯片从煤油池里捞到塑料篮子里。
当时虽已是阳春三月,但没有阳光照进厂房中,煤油池中温度很低,我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池子里用手捞着芯片——要把手插进池子里,袖子被撸到快肩膀处,池水完全淹没了小臂,没捞一会,就感觉冰凉刺骨。工厂里不准用工具捞,用工具很容易使芯片破碎。我把手拿出来哈气取暖,老员工走过来,告诉我个方法,在煤油池里握紧自己的双手取暖,然后迅速捞完。一旦手取出来,很有可能就不敢再放进冰冷的煤油里了。我按照老员工的方法捞完芯片,把芯片放进塑料篮子里,在热水下冲洗。捞芯片一定要仔细,车间主管经常来到厂房里检查,他也会把手臂伸进煤油池里捞两把,检查我们是否捞干净,一旦发现有几片芯片被遗忘在池子里,就会勃然大怒。但很多工人不以为然,几百甚至上千个与指甲盖一般大小的芯片,在池子里难免有捞不上来的,只要不罚款,随主管骂去吧。
在煤油里捞了几日芯片后,我就告别学徒生涯,开始负责一台机器。每日清晨,我需要找个小桶到操作间领石灰粉和煤油,按照比例混在一起倒进机器里,随后去材料间领当日需要切割的芯片——大块约二三十公分长宽的被粘在铁板上的透明物体。我需要把材料被放在机器的中央,然后把机器内18个轮*缠好铜丝,之后在被设定好的机器按上下开始键就可以了。铜丝每割一次整块芯片体,石灰粉和煤油组成的液体也跟着淋一把,我所做的就是在车间角落坐着,等机器缺液体的时候,就及时补充进去。切割时间很长,根据材料不同,有时候被设定为四小时,有时候为六七个小时,即使在等待切割完成的空闲,主管也不允许我们玩手机,一旦被发现玩手机就会被罚款或者让主管把手机拿走锁一天。于是大家就凑在一起聊天,但主管也不允许我们聊天,只准我们干看着,他心情不好看到我们闲坐着也会骂我们,心情好了进来也没好脸色,像狗一样四处嗅一遍,然后转身离开。
就这样,我枯燥漫长、日复一日的工厂生活开始了。早晨起床我就去工厂门口的早餐车买早餐,下班后已是晚间八点。天黑了,某些工人会去附近的小镇网吧上网,上到半夜归来。也有些人会去附近个某个街口去喝点酒,那里有寥寥的几个小吃摊,烫串、炒饭与鸭脖,还有个烤东西的摊子,许多厂里的年轻人晚上都去摊子消遣。更富裕点的工人们则三三俩俩去小吃摊不远处的小馆子,馆子里面有五六张桌子,工人们会在那里点几个菜,像样地喝一杯。
喝酒吃东西是大多数工人下班后大多时间里为数不多的消遣,疲惫让我们没精力去做别的。枯燥的工厂生活一日接着一日,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无限的轮回。没钱了,就去找财务临时预支点钱花,同时还要看车间主管脸色。除了体力上的疲惫,工厂生活最压抑的地方,就是让我感觉刚刚二十出头,就好像要埋葬在工厂里,浑身沾满煤油味,捞一辈子芯片。
六月,我家中有事,同时也确实觉得在厂里干得无望,便决定离职回家。我去找主管离职,主管躺在办公室沙发上打着官腔,让我等到有人接替我的岗位时再离职,我问他估计多久,他说也快,估计也就一周时间。我心想一周可以等,于是就回到了车间。在车间,我和同事说起此事,同事嘲笑我幼稚,已经6月,又不是开春,这时候还有几个人进厂,大厂工人都不好招,何况这个连广告都不贴的小厂。同事私下悄悄告诉我,以前也有人离职,但工厂故意拖他们,让他们等到下个人接替,但工厂也不积极招人,一周拖一周,如此拖延。于是,许多人等了一两个月便等不了,只能缴纳罚款500元走人,我半信半疑,觉得不会这么过分吧。
那日傍晚,我在车间外偶遇车间主管,借着心中疑问,重提什么时候能离职,一周到底行不行。主管又改口,说这个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人他也说不清楚。我说家里真有事,主管很生气,“你家里有事跟工厂有什么关系”?!我一时无话,主管随后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表示,既然我想走,也可以,按照工厂的规定,等不到人来接替岗位离职,必须罚款500元才能离开。我想了想,只能点了点头。看我爽快同意了,主管忽然愤怒了, “你们这些人啊,不感恩工厂赐予工作机会……”,其中不乏地域歧视的话语。主管骂完后,气喘吁吁地走了,临走的时候说以后要改改规矩,罚款1000元才能离职。
那周结束,我从工厂里离开,返回老家。月底某个上午,工厂里发工资了,我询问以前的同事工资怎么办,他让我找主管,主管在电话里让我办一张某银行的卡,他给我汇过来。当时我身无分文,借了50元去银行办了张银行卡,按照主管的要求把卡号发给了他。
我从上午等到了下午,还没见钱打过来,我电话拨过去,主管说卡里没钱了,让我来江苏拿。我在电话里说尽好话,主管不为所动,让我自己来千里之外的江苏拿工资,最终话没说完,主管推脱有事,便挂掉了电话。我只能依靠以前的同事,让他去帮我说说情,替我去办公室代取汇款,这人与主管关系还不错,去办公室替我取了两个多月的工资。2个多月的工资扣掉离职罚款,平均每个月2000元不到,工资怎么发的,同事也不知道,我也没去问,心中觉得能给我就不错了。
我人生第一次进厂生活就这么不愉快地结束了。很多人后来问我,为什么不签合同,也不去找劳动监管部门——那时候,大部分工厂都不给签合同,许多人没签过合同,后来的人也就不放心上了,劳动监管部门很少会过问个人出现的问题,除非上告的人多了,他们怕影响才会积极处理。 再说,我一个初中毕业的年轻人既卑微,同时懂的也很少,哪知道如何捍卫自己的权利。
三
隔年开春,我又去某省会找工作,这次目标还是进厂,我心中觉得上次那个小厂不规范,这次找个知名的大厂,应该不会出现以前的问题。
再三斟酌,我选择了省会一家电器厂干保安,这家电器厂在全国都很知名,几乎大部分家庭都用过它生产的系列产品,它替国外代工昂贵精致的电器,同时也生产廉价的电器在国内销售。厂内面积规模还行,从南到北要走十几分钟,保安们告诉我,这是这家企业旗下最小的厂。
面试并不复杂,面试官在保安门岗内随意问我身体是否有疾病,随后我便按照吩咐花了50元去附近的社区医院办了健康证就入职了。合同要三个月后才给签,前三个月为试用期,住宿免费,需要分摊水电费,每月几十元到一百多元不等。工厂内有食堂,但需要自行付费,普通工人工厂每月补贴80元伙食费。食堂有两层楼,领导们都去二楼吃一顿20元的套餐,大部分普通员工都在一楼吃5元一份的盒饭或者6元一份的面条。5元的套餐只有三个素菜,偶尔会有点肥肉丁,6元的面条上面只有点油花和葱花。许多工人不喜欢吃工厂食堂,但中午只有30分钟的吃饭时间,所以工人们只能泡在食堂里。
厂内住宿条件也很差,五层楼高的宿舍,每层楼有二十多个房间,每个房间内都是高低铺,每个房间都住8个人以上。宿舍的厕所经常堵,工人们大厕只能去楼层间的公共厕所,但那里也只有两个坑位,外加几个公共淋浴头。公共厕所内的下水道也经常堵,高低不平的地面飘着一次性洗发液袋,屋内积水严重,臭气难闻,也无人打扫。在这种糟糕的环境下,许多人上厕所都舍近求远跑到几百米外厂区的厕所里去解决。
工厂流水线生产冰箱,人多的时候,一个岗位上还能有两三个工人,人少的时候,一个岗位上就一个人,上个厕所都需要找组长、线长顶替,一旦某个环节耽误了,流水线上就会积压大量的半成品。流水线上许多岗位不设座位,大多数工人都在岗位上站13个小时甚至以上(吃饭一小时,不列入工作时间),工人们在岗位上也不准聊天,更不准带手机,不仅仅是因为是工作时间,也因为工厂里有个区域窃用韩国人的技术,不想被人发现。
工厂忙的时候,工人们要从早上7点30分工作到凌晨0点,隔日还要继续重复,这种时长的工作在巅峰期能持续1个多月。工厂闲的时候,就会抓纪律,想尽方法赶人离开,即使不赶人,工人们没有加班费也很难生活。基本工资低的可怜,全靠加班费,去掉吃饭与水电费开销,一个月几乎没有多少收入。
忙碌焦虑与严酷的流水线生活摧残着每个工人,每日中午吃饭,食堂里都会涌进来一批批刚走向岗位的年轻人,脸上稚气未消,有些人甚至都没有到可以办身份证的年纪,靠着两头吃(吃工厂与工人)的中介入职,还经常被骗,他们连报警都不敢,只知道自认倒霉。这些年轻人在工厂里待上几个月,就会失去阳光与生气,与新入职的充满朝气的工人有着明显区别,好像一具具行尸走肉,每日走上工作岗位,麻木地生产冰箱。
厂内每天都会上演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办理离职的员工去宿管那里排队领押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十几人在排队,有老保安说最高峰有过一天离职二三百人,一周累计走七八百人也有过,然后呼啦一下又来几百人,大部分被黑心的中介忽悠过来,一部分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也有部分是刚出社会的青年,但这些人只能骗一次,来一次,下次就不会再来了。
四
这家大工厂的保安部共有三十余人,保安队中有一个保安主任、一个秘书、六个保安队长、九个班长副班长,去掉领导后,每个保安队没有几个队员。六个队长与主任、秘书都不用工作。班长巡逻,队员看守工厂大门,负责检查送材料的车辆与工人外出是否携带物品。保安上班时间为上12小时休息24小时,月工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算,保安主任禁止保安们相互议论工资,违反者一律开除,若是对工资有异议,可以找秘书——也就是主任的亲侄子,去办公室内电脑里查看,但任何人都不给工资条。厂内,工人与保安平时请病假需要病历,请一天就扣一天工资与当月满勤奖,请事假很难批准,即使批准也要请一天扣三天工资与当月满勤。流水线的工人即使生病也不敢轻易请假,买点药,请组长帮忙,换个可以坐的岗位坚持上工,否则请一天假就得损失几百元。
相对工厂流水线马不停蹄的工人而言,我的保安工作还是挺轻松的,每日也就是检查检查车辆,后半夜没有领导在,还可以在岗位上睡觉。因为工作比较轻松,我决定还是干下去。
我每日清闲地坐在保安室内吹着小太阳暖气,有货车来了就爬到车里看看车里有没有厂里的东西,但没多久,厂里就给保安部安排了一个新工作。
那日,保安队长拉着我去了某个医院,我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躺在病床上,大约20出头,或者更年轻,他昏迷不醒,左面脑袋已经凹下去一大部分,很是恐怖。我刚停留在病房,医生便走进来吩咐一番,保安队长让我与其他保安一起把他推到某个治疗室内,一起同行的还有两个面有泪痕和略带愤怒的女人。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又把病人推回房间,并吃力地把病人抬起来,换了张病床。保安队长客气地与那俩女人打招呼,但那俩女人似乎很愤怒,爱理不理的,保安队长让我们先下楼,他和那俩女人在病房内又聊了一会。
我与其他保安在楼下等候,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来,我询问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病床上躺着的是工厂里的工人,上个月晚间加班到夜里23点多,突然昏厥,从流水线旁摔了下来,头部正好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受到重创。送医院后,医生说他很难醒过来,即使醒过来,能否说话走路都成问题,或许会一辈子躺在床上。而那两个女人,据保安说是他母亲与姐姐。工厂与她俩谈了几次了,工厂想给个一百多万便不想再掏钱,俩女人因医药费的事没与工厂谈拢,双方僵持着,工厂还想修补关系,为此每次医院给病人治疗,两女人抬不动病人,工厂就让保安们来帮忙抬人。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她俩见了我们帮忙,也没一丝好脸色。
保安队长下来后,我们上车离开,刚想聊一句病人的事,保安队长就表示禁止保安们议论这个问题。他也是为我们好,议论这事要是让领导知道,领导很有可能开除我们。
一个月后,保安的第一笔工资到账了,1800多元,我不知道厂内是怎么计算工资的,月平均下来每天8小时才这点钱,但我也没过问。那时候,我在生活上遭遇坎坷,比较颓废,就想在保安工作中混下去了,也不太在意数字,工资够喝酒就行。在保安队一天天混着日子,我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轻松,工厂内奉行所谓的军事化管理,无形中给很多老人创造了很多欺负新人的机会,在与某些资格老点的保安搭班的时候,他们经常什么都不做,活儿全部都交给我做,但我也没多想,毕竟都是些简单的体力活,可以忍受。可到了某一天,我挨打了,于是,我再也忍受不了大厂里糟糕的环境,辞职了。
那天下午四五点,我在工厂与宿舍区之间的西门站着,与一个副班长一同值班,这是个不到下班点就不忙的岗位,没多久,副班长去厕所了。我独自一人在门口站着,远处走来一个很焦急的女人,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很焦急地告诉我,她要去找XX区XX线的女儿,她的母亲快不行了,临走前想见见外孙女,可她打女儿的电话无人接听,她知道女儿在哪条线,她想自己进去找。我听后也很为难,毕竟生死如此大的事情,不让她进太不通情理,让她进又违反规定,如果副班长也在岗,那我可以替她进去寻找。我让女人等会,等上厕所的保安回来,我替她进去寻找,可她不听我的话,径直跑了进去,我在后面追,追了十几米,这时,副班长从厕所里出来了,跑到我俩的附近,狠狠踹了我一脚,说我连门都看不好,随后,硬扯着女人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西门外。
这事厂里没打算处理,可是我越想越憋屈,没几天就提出离职了。
就这样,23岁前的我经历大厂小厂后,再也没进过工厂工作,也没有了进厂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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